今夕除夕

更新时间:2018-03-19 13:50:23 来源：www.okzjj.com 编辑：本站编辑　已被浏览次查看评论

今夕何夕？
今夕除夕。
大年三十的上午，在这个城市一建筑工地打工的石坤和十来个工友，与包工头几经交涉，终没有领到三个月来做工的薪资，那人仅扔下几百元供他们过年的饭食钱，丢下一句“与开发商结算后再给你们结工钱”，说罢钻进轿车，驱动车轮绝尘而去。惶惑无措的工友们在经历短暂的愤愤不平之后，便冷静下来，聚在工棚商量着如何度过这一年的最后一晚——除夕之夜。
工友们分别从超市里购来菜肴食品和酒水饮料，几碟酱菜卤肉摆放在几块木板拼成的简易木桌上，一大锅猪肉炖粉条烘炙于煤炉，十余人围坐在这四面通风的工棚，忘却白日里的不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任吆五喝六的猜拳令把寒冷的年夜过得热烈而富有生气。石坤因不擅饮酒，吃完饭后便起身离座，走出幽暗而喧哗的工棚，来到张灯结彩的滨江大道。呼吸户外清冷而新鲜的空气，一睹这新兴旅游城市的亮丽风彩，潜藏他内心深处的惬意油然而生。是的，小城真美，城市的生活真好，他想乘除夕之夜好好观赏这山水之城的美丽与妩媚，他在心里设计着游览这年夜都市的线路：繁华的滨江广场和这座城市的制高点回龙阁是一定要去的——这城里的两处标志性景观，在他进城打工的三年中，他虽然有几次节假日与工友结伴相游的体验，但在除夕之夜独自出游却是第一次。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石坤顶着火辣辣的日头，从相隔此地三百里的大山老家来到这河水穿城而过的现代都市。这之前，他从中学时念过的乡土地理教材里知道：这道宽阔的水流发源于他所居住的那片山地，深山里那七眼喷涌不息的澄澈泉水是这条河流的源头，流经打工所在的城市，仅仅是这条河流的中点，它从这儿继续汤汤东流，直入洞庭。到达这河畔建筑工地的第二天，他在接受上岗前的安全教育后，便戴上乡友发给他的一顶红色铅质帽盔，挑一担灰桶，有点胆颤地上了半空云里的脚手架。阴雨天，云片从他的身旁飘忽而过。晴天，鸟雀在他的下方振翼飞翔，鳞次栉比的高楼插入云端，竞相屹立欲比天高。还有人头攒动的城市广场，鼎沸的人声和绵延不绝的人潮透出这都市繁盛的诱人风姿。他从挑水泥砂浆和最简单的刀工活儿做起，开始了他离开父母后的城市打工生活。
城里的一切，令石坤这个初来乍到的山里娃儿感到新奇而充满诱惑，面对一幢幢壁立千仞的城市森林，他兴奋激动而又局促不安，他跃跃欲试却无所适从。他第一次领到工钱逛超市就闹出笑话，琳琅满目的诺大地下商城，各类商品物资应有尽有，不说国内外电器服饰等日常生活用品充斥货场，就连家乡的各色腊味制品和番薯土豆等山野物产也摆上了超市的货架。他懵懂无知地流连于这宛如迷宫的地下货场，迷失了方向，竟一时无法找到超市的出口，情急之下，他只得去询问一位女营业员，那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女孩热心领着他到了超市的出口——从那贴满广告的地道钻出来，他一摸额头竟是汗渍淋漓。不久，再去这个超市时，他想对那个美丽的女营业员道一声感谢，而她竟全然忘记了这件事，只是满脸狐疑地望着手足无措的石坤，那陌生的眼神好像她从来就不曾帮他指引过超市出口。他显得有些失落地把自己隐藏于这摩肩接踵的人海中，避开那美丽姑娘诧异不安的视线。后来当石坤再去这家超市时，则多了一份淡定与从容，不为购物，只为远远看一眼那如花一般的女孩。
想到初到城里进超市找不到出口的那一幕，石坤不禁哑然失笑。他踽踽独行于滨江大道。一排排明亮的路灯如银光烁烁的星河在城市流动，灯杆上悬挂的一串串大红灯笼增添了节日喜庆气氛。邻河筑起的长长大理石栅栏，将灯影里的河流和一圃圃葱笼的绿化带分隔两厢。今夕长街闹市，人迹寥寥，人声俱寂。石坤仰望着一座座平地而起的高楼，那一扇扇蜂房一样的窗口灯火闪烁，他心里就想那扇窗里该是有一座暖炉，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欣赏春节联欢晚会吧。灯火盈窗的楼宇，温暖入怀的想往，令石坤希望找到一个渲泄情绪的出口，他在脑海里梳理着这个城市里他所熟识的人，他想起了父亲年青时结识的一个文革下放老家的知青、后来返城开酒店发达了的安龙，还有帮他们这些打工者讨回欠薪的陈律师，这是石坤在这座城市所认识的除工友之外仅有的二个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除夕之夜寻求一窗灯火的时候想起他俩——这是秉性截然不同，志向和意趣迥异的两个人。安龙让他感受到一个都市有钱人的冷漠，刚进城不久，建筑商欠了他和工友的工钱，一下子让他陷入绝境，孤立无助时，他找到父亲的旧交安龙，但他轻蔑而傲慢地拒绝了他的求助。而陈律师令他感受到了一个古道热肠的正义之士同情弱小的悲悯情怀，他对一个素昧平生小工友的上门求援，及时地提供法律服务，让他和工友很快从建筑商那儿领到了工钱。自从来到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石坤在三年的打工生涯中，辗转于各个建筑工地，挑过砖头、扛过预制板，在数十米高的楼层箍过钢筋，也曾在十几米深的地下层作过桩基工程，他和那些一同来到城里工作的无数山里人一样，在这个他们所构筑的都市，没有一席栖身之地，只是为了生活而四处奔波。但是，当石坤每每站在直插天穹的高楼之巅，亲眼目睹了这个旅游城市发生的巨大变化，发出内心的恬畅之情油然而生……是呀，在这三年城市建设中，一条条马路宽阔整洁，一块块城市绿地生机盎然，一座座公园风景秀丽，一道道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扮靓了大街小巷……这新兴城市确实变得雍容华贵而富丽堂皇，令石坤感到欣慰的是，作为打工大军的一分子，他亲自见证了这个城市三年中每一天的变化。
平日热闹非凡的滨江广场，今晚冷清了许多。按照当地的习俗，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须在大年三十夜回家守岁。广场上，一盏盏光芒四溢的华灯之下，三三两两的青涩小伙在遛达闲逛，一些好动的稚童在长辈陪伴下，点燃五颜六色的烟花，兴奋地呼叫。还有一些与石坤一样没有回家过年的打工仔，聚集在河畔的马路，等待政府安排的人手来此燃放除夕焰火，让生活于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在声声礼炮的轰响中迎接新年。石坤没有过多停留，他希望在今年新旧交替之时攀上高高的回龙阁，亲历这个城市盛大的焰火和因此生发的满城欢腾。他沿着滨江大道一路前行，清冽的寒风拂面而来，行色匆匆的石坤仅能从气流中感觉硬硬的冷，却始终触摸不到风势的存在，只在荡漾着波光的河面看见风的撺动。一身风尘的异乡人将长长的投影掩藏于水的波涛里，在万道波涌中显得空幻而游移不定。河的上游，故乡的轮廓愈发渺远，独自前行的生命旅程，孤怜怜的背影是那么瘦弱而执着，在长夜无眠的除夕，他要登上回龙阁，浏览这个城市一年一度的璀璨绚烂，以抚慰他孤寂的情怀，开启丰富多彩而意欲有所斩获的新的一年。
是呵，石坤想从新的一年起飞。他要在春节过后建筑工地开工时，再去律师事务所找一找陈律师，他还要籍助他施以援手，帮他和工友讨回他们的血汗钱。然后，他准备悉数拿出这三年攒下的积蓄，盘下工地附近的一间小卖部，他决心做好这小本生意，逐年积累，渐渐做大。他要在这美丽的城市买一套房子，讨一个有如超市女营业员那样漂亮的新娘，再从遥远的大山接来父母，让他们体验体验一个城里人的味道，感受现代都市生活的诸多便捷。他还要带二老尝尝美味海鲜，去城市公园休闲健身，让老人们安享幸福的晚年。
石坤下了滨江大道，拐入通住回龙阁的小巷。小巷尽头，青石铺就的台阶通住山顶，回龙阁矗立在山顶那片蓊郁的常绿树林中。他坚毅地跋涉在一级级冷硬的石阶上，汗水浸透了全身，山间强劲的风速洄旋于凄清的寒夜，石坤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但他仍没停止攀登回龙阁的脚步，他向往那洒满阁楼的柔美灯光，他尤其想往在这不眠的除夕夜登高鸟瞰满城燃放的焰火……此时，一阵阵的礼炮响彻苍茫的夜空，他捂住激动的心跳，沐浴着漫溢穹宇的烛光，在那条环绕于山岭间的石道时隐时现，最后出现在那朦胧着—城灯辉的回龙阁顶端。
午夜的钟声即将敲响——这美丽的城市沉浸在焰火蒸腾的海洋中，冲天而起的道道荧光光芒四射，飞溅的烟花笼罩着城市的夜空，升向天幕的万丈光芒在历经瞵间的燃烧化为优美的弧线，犹如光照人寰的流星在靛青色的夜幕飞掠而逝。霎时，震耳欲聋的礼炮如平地惊雷，耀眼的曳光照彻这万家欢腾的都市，应接不暇的束束焰火在城市上空燃烧。远望去，滨江广场和高楼之下的大街小巷，那兴奋的都市人纷纷涌向街道，一览这个城市除夕夜的胜景，蝼蚁般蠕动的人流充塞于城市的各个角落，融入到焰火朗照的夜色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让人感知除夕的滋味……石坤站在回龙阁，置身于除夕夜透明的光影里，他看见密实如瀑的焰火由城中心漫过条条街市，漫过将城市划为南北的河流，向极目处的郊外扩散。这浸润着都市人豪情和祈愿新年美好生活的焰火，在城市上空炽烈地燃响，烟雾堆积成云团，在迷蒙的苍穹，上下浮沉。石坤凝望着这盛开于这座城市之上的烟花，为一城的欢欣而感动。在这昭示着新年喜庆的万丈光焰里，他的心里生发出一种旷远的豪迈：这城市真美，真好，它繁华而充满活力，风光无限，它与他生养长大的山村完全是两个世界。除却城市里的美丽风情、美人、美味，以及物质上的充裕，更重要的是根植于都市里的文化的浸染。的确，从生活角度来看，城市里不仅有乡村已拥有的一切，它还有乡村所没有的各种东西，尤其是乡里人精神层面的需求，诸如影院、书城、网吧、歌厅、文化娱乐中心等，人们渴望精神食粮的抚慰，这在荒芜的山野简直就是莫大的奢望……
时钟已划过午夜，都市的焰火更加绚烂多彩。新的一年已经开始。石坤在心里默默祈祷，他要为他所工作和生活的这座城市祈福，祈愿它美丽繁荣、蒸蒸日上，同时祈望它以开放和包容的胸怀接纳无数象他一样从乡下来的打工者；他祈愿都市人生活富足而平安，同时对他们这些参与市政建设的民工少一些白眼和冷漠；他还祈愿他那年过花甲远居深山的父母，愿他们身体健康，不要牵挂在外打拼的儿子，明年今夕，他一定回家陪他们一起过节……石坤观赏着眼前这如箭矢般直捣天宇的焰火之海，心里涌起一股湿润的情潮。他双唇翕动，嘴中仿佛说着似有似无的呓语，慢慢地，听出是他的歌声渐起，回龙阁飘起他清亮而浑厚的歌唱——那是他发自内心对脚下的这片土地的深深祝福，虽然在声声礼炮的轰鸣中，他的歌声显得渺远而微弱，他本人也几乎不能从这喧闹的午夜听清自己所唱，他所能触摸的只是他美好的心声和由衷的祝福。都市里的人正沉浸于新年钟声敲响的喜悦中，无人谛听他的新年问候，但他仍执着地歌唱，他歌唱人生的美好，生活的斑斓多姿，他希望他的生命像焰火一样轰轰烈烈像烟花一样绚丽多彩……
天色黎明时，石坤站在霞光映照的回龙阁，面对他所热爱的这个朝气蓬勃的城市，将双手合成喇叭状，充满深情地喊道：“——早上好！新年好！”然后，他抖擞精神，迈开坚实的步伐，走下回龙阁，走进钢筋水泥构筑的街道，消失在新年清晨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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