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功利主义：我对语文教学最重要的反省

我并不一概否定功利意识，也不认为我能将功利置之度外。人类没有纯粹的毫无功利目的的活动。然而，我对我们当前语文教学的最大反省是功利成了“主义”，即把功利作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的和动力，因而成了“问题”。而且我这里所说的是“庸俗”功利主义，即带有自私色彩的功利主义，现在想来更是等而下之的东西。
在面临高考的情况下，庸俗功利主义的表现很多。我作为高中语文教师，对此更有着切肤之痛。
在教学内容上，完全局限于高考范围，生怕花时间教了考试不考的东西而做了“无用功”。高考只考“别字”（误用的字），于是教师不再纠正学生的“错字”（笔画写错的字）了；高考只考古代诗词阅读，于是课文中的现代诗歌我们也不教了；文学作品阅读只考理解，于是不再引导学生展开联想想象，陶冶情操这个无比重要的方面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如何答题的纯技术训练了……至于丢掉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学生以后所需要的，完全不在语文科任老师的考虑之列。
在教学对象上，太多地重视“有希望”的学生，忽视甚至抛弃“没希望”的学生。对于薄弱校，我们只重视可能上线的；对于一般校，我们只重视可能上“二本”的；对于重点校，我们只重视可能上“一本”的。到了重点校的所谓“重点班”呢，就可能一切力量都集中在有望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身上了。某学生总分在前五，可是作文是弱科啊，那就每天布置他写一篇，还给他改；另一名学生写作有特长，但他不是尖子生啊，于是他的作文写得再好也不会传观表扬了。
在学习目的教育上，仅仅鼓励学生考出好分数，取进好大学，以后有个好工作。“为振兴中华而学习”的提法，貌似已经脱离实际，觉得只有讲“为自己而学习”才显得实在。作文中、班会上有学生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也会觉得这是言不由衷。
在教学评价上，只看考试分数，不及其余。每次大考小考，教师们都要编一份由高分到低分的名次表张贴在教室里；哪怕有学生得了写作大赛全国一等奖，也因为“高考又不加分”而处之漠然。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庸俗功利主义在我们的语文教学中产生了很多消极后果。
首先，庸俗功利主义教学不符合语文学科的特点，因而也不利于学生当下的学习。语文这门课有相当一部分属于文学，文学又是一门艺术，而艺术的本质是超功利主义的。就说写作教学吧，完全出于功利目的去学写作，能写出好文章么？因此被我这样教上一年两年三年，学生虽然学到了一些开头结尾、对比抑扬、论据使用的技巧，但是自己的情感、思想却难觅踪迹了。
以庸俗功利主义的态度教语文，学生的目的则在于那个功利而不在于语文学习本身。所以，一旦敲开了功利之“门”，敲门用的语文之“砖”就会被扔掉。因此我们的学生对语文学习没有兴趣只有压力，更谈不上培养学生的“语文精神”，这肯定不利于学生以后的终身学习。
学习上的庸俗功利主义必定产生为人上的庸俗功利主义，这样的学生即使学有所成，也不大可能成为愿意为国家为社会无私奉献的人。因此可以说，庸俗功利主义的教育不利于国家和社会的长远利益。举一个应试作文的例子，我对每届学生都强调不要写使评卷老师反感的若干话题，那么，说真话、讲正义的信念从何说起？
庸俗功利主义的教育破坏学生与老师、与学校的情感关系。师生关系淡漠、学生与学校关系紧张，是当前一个令人痛心的现实。我常常痛心，老师们辛辛苦苦，可是打开互联网，骂老师、骂母校的帖子比比皆是，尖子生出国留学毕业创业之后宁可给自己只是最后读过四年的哈佛捐款8888万元也不给当初读过十几年的国内母校捐一分。现在我想，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现象，学生感觉到老师和学校并不是在为他们而只是为我们自己，恐怕是原因之一。
庸俗功利主义的危害这么多这么大，为什么我们却汲汲于此道呢？根子只有一个：自私。我曾经感叹，我们现在哪里是在为“受教育者”教书啊，我们只是在为“教育者”教书！怀着私心教书，能教出怀着公心的学生吗？怀着私心教书，能让学生感激你吗？怀着私心教书，你能有长远目光吗？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自私自利有时候倒过来砸了我们自己的脚。我有一年所教的高三班有一个呼声最高的“北大人选”，但是最后一个学期大家发现她心理负担太重，已经不适宜再给她增加学习压力了，于是学校开任课教师会要求各科都不要再给她加码，还表态：不管这个学生以后哪一科考失利了，学校都不追究任课老师的责任。可是我不敢停止加码行为——结果是这名学生终被压垮，不得不请假一个月，我“培养北大生”的梦自然也化为乌有。
我之所以写这篇短文，不仅是因为痛感自己这种庸俗功利主义危害深远，教训深刻，而且是因为感到这种庸俗功利主义很不容易被人认为要不得。你喊反对庸俗功利主义，恐怕不是所有的领导、老师、家长、学生都认同你。再说，语文教学中的庸俗功利主义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它只是整个教育乃至整个社会庸俗功利主义化的一个部分。但愿我的教训能够引起人们尤其是同行们的注意甚至共鸣吧。
........ （作者系慈利一中退休教师）

编后：这些年来，我们的教育改革一直在进行着，从教育观念到教学大纲，从教学文本到教学方法等，都有所改变和演进。但是，我们又不能不看到，语文教育正在陷入另一种误区：无论是学生的学，还是老师的教，无论是教学的评价还是教育的探讨等，几乎都是在围绕“考试”这根指挥棒打转转。我们不能不承认，语文教学中的庸俗功利主义其实只是整个教育中的庸俗功利主义的一个折射。由于功利主义大行其道，语文教育自身的特性和功能逐渐被忽视，语文教育的本色与特质一步步丧却。这样的语文教育，毫无疑问造成了学生思想感情的严重贫血，甚至造成人文价值、人文底蕴的严重流失。语文教学中的庸俗功利主义，不仅严重摧残着学生的身心健康，制约着学生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精神，而且对整个教育危害深远。我们的语文教师到底该怎么做？我们的语文教育到底该怎么走？但愿姜公元老师的这种“反省”，能给我们带来更多警醒、反思和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