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笼

更新时间:2018-03-19 12:33:56 来源：www.okzjj.com 编辑：本站编辑　已被浏览次查看评论

　　日头落笼，就是太阳西下，夜幕即将来临，是黑夜之前的白天的尾声。“日头落笼了。”每当乡亲或自己说起这话时，我就知道，乡间忙忙碌碌的一个大白天行将结束，开始趋向它日复一日的恬宁和阒静。
　　湘西山区的日落虽没有大漠落日的雄浑，没有平原落日的阔远，没有大海落日的浩渺，没有高原落日的奇绝，但却常常是演绎丘陵大山人们的生活、绚丽僻乡偏壤人们的日子的最佳舞台。这舞台，无需着意的搭建，也无需特别装饰，一任参差的田野坦荡着，繁茂的林木耸立着，迤逦的山路绵延着，清丽的小溪吟唱着，苍老的木屋静默着。当夕阳的余晖轻轻染过村庄，那些在田野拔节的禾苗便学会了沉思，那些在树上葱茏的绿叶便学会了感恩，那些在山路清晰的蹄印便学会了记忆，那些在小溪游动的鱼虾便学会了快乐，那些在木屋之上袅升的炊烟便学会了舞蹈。我曾经不知多少次想把夕阳那抹诗意的光芒剪裁成一件精美绝伦的裙裾，穿在我追慕已久的一位姑娘身上，但每次都来不及拿起欲望的剪刀，夕阳就早早地从这座山头落到那座山头了。怅然的我只好走向荷冠婷立的池塘边，去捕捉夕阳投下的幻影；只好依到微风吹拂的草地上，去感触夕阳残留的体温。
　　夕阳落山，是在我拾穗回家的路上，是在我砍柴回家的途中，是在我牧牛回家的那支未唱完的童谣里，是在我放学回家那阵未了却的追逐中。童稚的我多数时日都是顶着太阳走路、干活的。哪怕炎热酷暑，我也情愿让滚烫的日光晒出汗水。从额头、四肢、全身浸出的汗流自然有一种阳光的味道。这味道，自然是温暖的，惬意的，幸福的。而当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天色暗了下来，看不到山影、树影、人影的时候，这就是太阳快要落笼了。太阳，就像一只温驯可爱的鸡，抑或一只鸭、一头羊，每天会定时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休息的。太阳从升到落，如同一只鸡，一只鸭，一头羊，更像一个与鸡、鸭、羊们朝夕相处、和睦相伴的人，从起到睡，是一种生命的规律，或者是一种生存的法则。太阳从升到落的当途，一定遭遇了不少风吹浪打，饱受了无数沙阻雾碍，个中的酸甜苦辣想必只有一直受惠于阳光的庄稼们了解得最深、最透、最彻骨，因为庄稼一生的成长始终离不开阳光的营养。稻谷的丰盈、玉米的殷实折射着阳光的色彩，瓜果的甜润、花卉的芬芳凝聚着阳光的雨露。“日头一辈子活得可不容易，好比一个人起早贪黑一生。”小时候，总听祖母这样说，“落笼就让它落笼，歇息一夜，第二天日头会更精神呢。”
　　伴随着太阳的落笼，出工的人们纷纷从田间地头收敛起一天的活儿，外出的人们也鸟一样各自往家里靠。李家大伯趁着天光渐暗的暇适，将犁轭往田角一靠，点起一筒自卷的旱烟一屁股坐到了田坎上吧嗒吧嗒抽起来，他似乎不慌不忙，瞧着正好犁完的秧田，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劲儿在眉宇间涟漪一般荡开。田家大娘自留地的洋芋虽只栽种了一大半，但她并不着急，她庆幸自己在栽种的间隙还扯了一背篓猪草，让猪们又有了好几天的口粮。晚饭呢，即将坐月的媳妇已给全家做好了。张家堂兄两口子面对剪裁了余枝、嫁接了新苗的一株株柑橘树，像见了自己刚刚学会走路的娃子一样高兴，收工了还时不时地往橘树林打望。唐家表姐是长女，父亲大跃进时在参加大队集体修水库的劳动中不幸腰脊左腿致残，干不了重活，母亲患有眼疾，家务农活全落在了自己的肩上。她收工回家一放下刀箩锄筐，接着的功课就是操持锅碗瓢盆，还要饲养牲畜。夕阳一经她的咀嚼，无疑是苦大于甜，涩多于甘。我的父亲呢，这个时候或许背着一只小药箱给邻村谁家的病人才打完针回来，或许到山上将急需的药材刚采回了家，或许将收拾好的最后一担谷子送进了仓。母亲照例做着全家的晚饭，喂着全家的牲畜，收叠晒干的衣服，将回笼的牛栏羊舍之门一一关好。也有人从二十里开外的乡场上回来，用勤俭蓄积的辣椒、花生等山货换回了种田养殖所需的肥料、饲料，换回了穿用的衣鞋，当然少不了给仔崽买些糖果馍粑。也有人披着夕阳走了亲戚回来，有人浴着晚霞从外地打工回来，行囊里，包裹中，盛满了送给家人的句句问候。
　　日头落笼，有些工夫可以放下待到第二天去做，有些工夫是需要继续下去或者接着干完的。哪怕就是燃着火把，点着星光，晃着月亮。在乡间，工夫可以是农活，可以是家务；可以是犁田耕地，可以是吃喝拉撒；可以是生老病死，可以是风花雪月。比如，舂糍粑的糯米蒸熟了到日落还没有舂完，傍晚了得亮着灯继续舂，否则熟了的糯米放到第二天就不好舂了。比如哪家新婚的喜酒日落了还未喝好，那就趁兴入夜接着喝，哪怕喝得黑里透白，暗里发光。又如谁家日暮突然老人﹙有人去世﹚，村里亲族跟到﹙马上﹚就会去人帮忙料理后事，这不用主家求问。日落时分自然是那些春心萌动的村男村姑表白爱意、倾诉恋情的大好时机。当相恋的男女相遇在路上，相见在桥头，相逢在林间，彼此会意的眼神、会心的笑容、会神的暗语都会让徐徐降落的夕阳定格成一幅灵动的图画，使乡间的傍晚变得缱绻而诱人。对于孩子们，日头落笼，则意味着他们童趣的无忌释放和忘我回归。他们常常三三两两、邀伙结伴地走到齐刷刷、挺直直的竹林枫树地，试图从一只知了或蜻蜓的翅膀上放飞梦想，让无邪的天真陪伴栖息在远山的夕阳。要么聚到空荡平整的晒谷坪，抽陀螺，轨铁环，甩泥泡，丢手绢，让弥漫乡野的欢声笑语惊醒熟睡在远山的夕阳。孩子们明白，夕阳是不会怪罪他们的俏皮的。因为，阳光每天都要来照耀他们，沐浴他们，给他们一个个亮晶晶的祝福，暖融融的呵护。
　　日头落笼，宣告的是乡间一个白天的结束。而乡村的夜晚，仍在人们的心中灿烂着。漫山遍野的宁静，满屋盈室的温馨，仿佛夕阳洒下的另一种光芒，继续明亮着乡间的天宇。置身乡间的我，这时候常常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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