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眷恋
更新时间:2018-03-19 11:11:41 来源:www.okzjj.com 编辑:钟铁夫 已被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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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的眷恋
钟铁夫
我是在澧水河边一座小山城里长养大的。在我依稀的记忆中,县城极小,仅一条石板小街,随处可见猪牛狗马在街头徜徉,不时撒下一泡屎尿。偶尔一顶花轿从窄窄的街道经过,那吹吹打打的曲儿,便会牵动全城老幼的脚板。唯一标志现代文明的是城中一座小火电厂。火电机烧炭,声音特响。入夜,小城便在轰隆声里惊颤着迎来光明。10点后,轰隆声止息,文明亦一同逝去。半夜常有野物窜进屋偷鸡,那一片陡起的嘶叫声更增添了夜的空旷与静寂。
地方偏僻闭塞,却富有神奇色彩。那若隐似藏的山,清澄漂碧的溪流河汊,以及城隍寺庙古塔,弥漫着一种魔幻般的氛围,惹人猜度而令人神移。山水既如是,合当孕育瑰丽多姿的民间文学艺术。一棵古樟,一处洞穴,一双草鞋,一块花帕,都包容着一段动人的传说。逢正月腊月,四乡农民举家涌入小城,玩灯观灯、对唱山歌,通宵达旦,直闹过正月十五方肯罢休。其时,我便同近邻娃儿,各自挑着纸糊的小灯笼,挤在人堆里去看花灯姑娘的粉脸,蚌壳精吐火,气功师卧叉,打三棒鼓的后生抛刀。不到外婆扯着喉咙漫街喊叫,是记不得归屋困觉的。
我外婆是个戏迷,也是个听书迷。县里阳戏剧团上演新剧,总要携我前往,设若是《生死牌》之类的悲剧,还得陪送几掬老泪。夏夜,外婆作东,在自家后院打扫场地,安备茶水,将说书人接来。我的职责便是替人打扇、筛茶。说书人是河边一位姓戴的瞽叟,老态龙钟,声音却极为响亮,说到激昂处,还常将惊堂木朝茶几上重重一击。他那天才的记忆与声情并茂的讲述,令我至今不忘。
地方上多信鬼狐,且各人都有几个拿手的故事,凑在一起便说鬼话。某月某日,谁家幺女让精怪迷住,成天躲在房中嘻嘻傻笑。谁又看见吊死鬼讨帐,难产鬼梳头……我怕鬼,偏又爱听,棒打不走。夜晚睡着,满脑子都是青面獠牙。街坊上有个姓宋的女人,时常发癫痫,众人都说她是个无常,专门索人性命。她本人亦不讳言,还公然说近日要取她伯伯的性命。因为有此不可思议的本领,我对她很有几分敬畏。
这开始,不知是否堪称一个地域的特殊文化,也不知在我冥顽的性灵中撒下了怎样的籽实。
我记忆里最深的当是那条叫澧水的河。河水说不上奇特,却很干净,紧巴巴贴着城南流过。晴朗日,沿河挤满了捣衣的女人,鸟雀般蹲在青石板上,雨点儿似的棒头声在河床上萦回。河边泊着许多油刷得闪亮的乌篷船,船头船尾便成为男人们洗澡的天地。一个个赤条条的,或跳入河中撒欢,或立在船头搓背,丝毫不觉难堪。拉纤的船夫更爽快,一队队光着身子从棒头边走过,那白的臀与黝黑的上身,在日头下显得格外醒目。洗衣的女人见惯不怪,只有当男子汉故意将水泼溅过来,才会竖起柳眉儿骂一声“砍脑壳的”!
多少年后,当我做起小说时,便从这条河得到不少的灵感与启示。她毫无遮拦地展示着自然的妩媚与粗犷,展示着人及人之天性。正因如此,这条河才具有活的生命与色彩。
我并非生来崇拜河流。因为外婆曾请瞎子算过命,说我“水湖三关当令”。大意是会遭水溺,至十二岁方能脱灾。我不是个安分的孩子,望着别的娃儿饺儿般跳下河去,自己却蹲在岸边看守衣服,该是何等难受的事情。我偷着下水,果然溺过几次,危急时终让人捞了起来。我并未顺从天命,在这生与死的抗争中,终于学会了狗爬式、钻迷子、舞亮爪,手脚不动亦能将小肚皮浮出水面。
河是孩子们的伊甸园。我们去上游的五龙滩捉鱼,用自制的鱼叉刺杀,用石头猛砸;去下游流水最急的观音桥冲浪,于骇浪间发出一连串自豪的欢叫。累了,便躺在沙洲上轮流讲故事(大都是从大人口里听来的或即兴编织的),还自编着儿歌唱。我们唱星星月亮,花鸟虫鱼,唱如何上山砍樵、下河挑水,充满了童稚的幻想和天籁音韵。
我们爱河,因为河让我们懂得了爱,懂得了大自然的壮美和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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