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攒革——养在深闺人未识

养在深闺人未识    吴冠中

    张家界位于湖南省大庸县的北部，貌不惊人名不扬，画家们很少知道她。我到湘西写生，人们给我介绍国营张家界林场，我先是姑妄听之，后来听到不少当地同道的反复推荐，才决心前去看看。 从大庸县出发，路经沙堤公社。冬天，一路上黄土衰草，只有黑、白的羊群是最醒目的色调了。开始山也不高，无非是一般丘陵地貌，车行一个小时都是这般风景，我心里有点凉了，但是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前去看看，宁可吃点冤枉苦。不料，张家界林场却意外使我兴奋，如获失落在深山的明珠。    随林场公路登山，数十个拐弯，地貌突然大变，峰峦突起，绿树叠翠，疑是到了桃花源洞口，这里是湖南真正的桃花源，我被引进了奇异幽深的世界，第一个反应是联想到桂林与黄山，这里的秀色不让桂林，但峰峦比桂林更神秘，更集中，更挺拔，更野！桂林凭其漓江倒影，青罗带增添了闺中娟秀。张家界山谷间穿行着一条曲曲弯弯的溪流。乱石坎坷，独具赤脚山村姑娘的健壮美；山中多雨意，雾抹青山，层次重重，这倒颇有些黄山风貌。但当看到猴子爬在树顶向我们摇晃时，就完全不同于黄山的情调了，我只见到三几只猴子，据说林场的同志们却经常能遇上数以百计的猴群。岂止猴子，这里有的是珍禽异兽。有一种背水鸡，更是前所未闻，山鸡胸前长个口袋，下山盛水后背上去。生物学家早晚会开采这个新天地吧！我一进山就急匆匆往石林和树木深处钻，景色把我迷住了。及听说虎、豹、野猪、毒蛇………才感到有点害怕。    张家界林场位于澧水上游，方圆数十里，我不了解连绵不断如此密集的石峰的地质价值。但看那陡壁直戳云宵，石峰石壁直线林立，横断线曲折有致，相互交错成文章。不，不是文章，是形式结构之美，可说是“画章”吧。更往高处遥望，其上有数十亩的原始森林，我们只好听老乡们讲述曾经攀登上去的故事而望林兴叹；柳宗元、徐霞客和刘鄂等都写下了美丽的游记，但他们表达的多半是文学意境之美，至于形式之美，似乎难以文字来抒写。人们习惯于以“猴子望太平”、“童子拜观音”等等形象的联想来歌颂自然形式之美，还往往喜用“栩栩如生”作为酷似真实的至高评价。其实应该肯定对抽象美的欣赏。许多石头本身就很美，美就美在似与不似之间。而且，宇宙间存在着大量形式美，她们并不依赖于像个什么名堂。张家界的石峰名堂可多了，什么秦始皇的金鞭，什么三姐妹……美丽的故事由人们去自由创造吧！    不是为了遣兴而游山玩水，为了探求绘画之美，我辛辛苦苦踏过不少名山，觉得雁荡、武夷、青城……都比不上这无名的张家界美。就以峨嵋来较量，峨嵋位高势大，仗势欺人，其实没有太多特色，不如张家界美，谅有不少美术工作者将会同意我的看法的，湖南电影工作者已经写出张家界的拍摄稿本。不知拍摄进度如何？在闹市里工作久的人们，能找到这个休养耳目的世外桃源，将误认为我是新桃花源记的作者吧。    据说由于这数十里的山势像一匹奔腾的烈马，故名马鬃岭。马鬃岭也好，张家界也好，都尚未闻名，等待智慧的游人们为这绝代佳丽起一个更贴切的芳名传世。